2010/1/9

怕黑?


「為什麼不怕黑呢?」

「因為事情都是從天色濛濛亮起後才開始失去的,所以一定要跨越才行。」

「如果錯過了呢?」

「也沒什麼,只是不知道自己失去什麼而已,大部分的人都是這樣的。」





一個逆光淺紫色清晨的夢。

奶媽拉著小小光穿越建國高架橋下的停車場,清晨五點並不是小小光該醒著的時間,小小光也不算醒著,所以她以為是夢,也許當時她的靈魂不在她嬌小身軀上,她努力想跟上奶媽的步伐,停車場裡一片靜悄悄,她眼裡看到的卻是自己和奶媽逆光的背影。

所以小小光始終覺得那是她編織出來的夢,一個屬於故事的前奏,一個接近死亡和失去的記憶。多年後,她坐在醫院長廊的塑膠椅上聞著令她反胃的藥水味還是想著那個夢,死亡似乎從那個清晨後就沒離開過,像是影子隨光變化附著在小小光身上,所以她沒理由怕黑,因為只有完全漆黑才能暫時忘卻影子,即使它依然存在。

在小小光的夢裡當時病房裡沒有開燈,她被奶媽拖過昏暗地走廊推進房間,奶媽紅紅的眼睛看著她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媽媽呢?小小光突然很想媽媽,她多久沒見到媽媽了呢?一天?兩天?一個禮拜?兩個禮拜?記憶中媽媽也只出現在夢裡,總在她睡得迷迷糊糊時出現,那是媽媽嗎?媽媽是真的嗎?夜晚真好、夢真好,因為那裡有媽媽。

病房裡的窗簾被整齊拉上,透不進一點光,為什麼不開燈呢?為什麼只開病床上的那管日光燈?小小光當時還沒看過舞台劇,否則她一定會童言童語的問為什麼大家都在演戲?日光燈聚焦在病床上,穿透圍繞病床靜默的人群,戲劇性地在地上立起黑壓壓地巨大雕像,小小光只是靠著牆一語不發也不敢向前,怕驚擾那些肅穆的雕刻品,但其中一個雕像卻開始移動,並傳來媽媽啜泣的聲音,小小光順著它往上看,逆光的臉上還看不出五官,日光燈太亮了,小小光索性閉上眼睛,之後她感覺自己被抱住,被媽媽的氣味包圍。

媽媽正抱著她哭。小小光突然懂了什麼是失去,那意味著永遠也回不來了。即便是夢,在那個夢清醒之後,有些東西已經不存在了,例如:爸爸。

她現在還活在夢裡嗎?可惜小小光長大了,已經能清醒而冷靜地在清晨五點目送某些正在失去的過程,也能像現在一樣坐在塑膠椅上等待著誰接受死亡,對於自己在這方面的熟稔即使覺得不可思議也不會大驚小怪了。

「小小光,進來。」媽媽的眼眶和奶媽那天一樣,紅紅地。

為什麼當時病房不開燈呢?小小光一直想開口問,在她的記憶裡只有那次病房的燈沒有開,是的。小小光已經要忘了這是第幾次在這個時間來到醫院,將病床上被折騰殆盡的「親人」送經一個又一個長方形的走廊、搭上長方形的電梯、放進長方形的鐵櫃、等待長方形的黑頭車、將蓮花放進長方形的木棺、推進長方形的火化爐,但她還是沒問出口。

「為什麼當時病房不開燈呢?」

至於為什麼執意這個問題的原因,小小光也想了很多,主要是想確認自己的夢是不是和現實相符,卻因為害怕得到結果所以始終沒問出口。

事實上不管結果如何,也改變不了死亡和失去,在醫院生命的失去是有聲音的,死亡常常在加護病房用儀器敲響奏鳴,讓發腫滲血的皮膚當聽眾,只要去過一次就夠了。小小光也已經不記得她聽過多少和死亡有關的樂曲,每次踏進那裡,她都以為自己承受了那些透明軟管的進入,她總是站在最後面不願意多說一句話,看著「大人們」對「某個人」說話,再趁大家不注意時來到沒人探望的病床前看著床上的「陌生人」,聽點滴管滴下的節奏,注視心電圖和幫浦律動的節奏,然後留下分不出是感動還是悲傷的眼淚。

「媽,要跟來喔!好好走喔!我們現在要搭電梯了喔!妳不用擔心喔!」小小光和媽媽推著奶奶的病床進電梯,媽媽一路上不曉得哽咽多少次還是溫柔地在奶奶耳邊說話,但小小光仍然發不出一點聲音,也流不下一滴眼淚,她突然很害怕也許有一天她得一個人推著媽媽進電梯卻無法溫柔地在媽媽耳邊說話。

「人總有一天會死的吧!有什麼好怕的,反正不是我們能預料的,這種事請我看得很開。」常有人這樣對小小光說,她也覺得這種想法也沒什麼瑕疵,簡直逼近豁達,或許還是真理,但死亡並不是表面看上去的一了百了而已,看「輕」和看「清」死亡的失去是不完全不同的。

小小光有預感今天又會做夢,好險已經過了清晨,她也已經沒什麼可以失去了。








「為什麼不哭呢?」

「因為哭不出來。」

「現在不哭他就在也看不到妳為他哭了喔!」

「這裡的人為什麼都不誠實地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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